对这个问题的印象开始在美国,不知道是时间太过久远、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和中国人玩太多了还是在不列颠岛南部的日耳曼人后裔看来异乡人之间并无明显分别,我竟然毫无在英国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印象。不过也许美国人确实更爱问这个问题,至少他们能问到更多样的答案。
我的记忆里在LA有很多回被问到 “Where are you from”,提问者总是保持着一种讳莫如深的避讳,热爱铺陈前缀,比如 “If this is okay with you, may I ask…” 或者 “What is your ancestor”。可能是没有带入移民身份又或者本身并不喜欢这个城市,我其实不太介意这个问题,可以很习惯地说 “China”。大部分时候问这个问题的人既没有足够充裕的知识、也缺乏问询的好奇,因此我常常听到对方介乎刻板印象和异域传言之间的回应——在我听来都很好玩。我慢慢意识到人们并不在乎我从哪里来,他们对那个东方国家并不了解,仅仅需要一个开启聊天的话题,再后来我知道人们几乎都知道上海,在介绍的时候就会加上 “East part of China, very close to Shanghai, about a two-hour drive, like LA to San diego”,这时候话题很快就会跳到上海、纽约或者LA烂到透顶的交通。
在LA半年之后我开始常去一个中文读书会,读书会里大家会很自然地询问各自都是从哪里来的,有时候人会脱口而出“Pasadena”,有时候会说“我之前在北卡”,只有用很拗口的中文问出“你在国内是哪里的”的时候人们才能意识到这里应该说一个国内的城市。这也许是为数不多的人们会认真询问和理解城市纬度(而不是east side)的家乡的地方,但它也很快就会被淡忘。家乡在这里是一个过于微小的注解,人们无需记忆,也无需强调。可能只有读张爱玲的时候会提到两嘴广州,或者吃榨菜鲜肉月饼的时候会提两嘴沪杭。我仍然记得暑假在国内实习的时候每一个同事从哪里来,在读书会里我只能记住几位最亲近的朋友。
研究生的一年半里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城市。最后一个学期我驱车前往西雅图实习,路过新月城的时候恰好黄昏,就跑去了海岸边看日落。一对夫妻走过来邀请我帮他们拍照,我们打起招呼,我说这里真好看,他说他们是从 Oregon 来的,这里一路往北都是这样的景色,然后他们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愣了一下,本能地准备说 China,但隐约觉得China在这个语境里好像有点奇怪,它并不和Oregon对仗。“I am from LA”,我说,“The coast down in Southern California is so beautiful but totally different vibe from here. You should definitely check it out sometime.” 我无从分辨自己是为了对仗说的LA,还是在我心里早就分裂出了另一个hometown。
在西雅图我很乐意说我从LA来,这为初次社交减少了很多麻烦,我可以和他们畅谈LA美好的天气、漂亮的海滩和糟糕透顶的交通。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可以随意说我来自哪里,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因此在downtown的酒吧里我尝试和隔壁的印度大哥说我来自英国,他说真的吗,你听起来完全没有英国口音,我说真的,只是我离开太久了。我想起来在英国和朋友去格拉斯哥看演唱会,回来的路上我说走吧我们回家,他笑起来说这里的家有三种可能:回到国内的家、回到我们上学的城市或者回到酒店。我应该回到哪里呢?我给不出一个笃定的答案,但或许也可以去任何一个能让我安睡的地方,然后在第二天和人说 “I came from Travelodge”,期待有人能听懂这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