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洛杉矶的第一年下半年,我如愿以偿地买了一辆二手车,车子经由洛城盘根错节的高速公路把我拽去了城市的各个角落。这种自由拉伸了人的生活半径,我比往常更频繁地暴露在南加州的阳光下,于是不久之后在一个手工集市上,我交到了一个新朋友。
我们共同看上了一个手工熏香,这很难得,要我说这里的制香酷爱铃兰茉莉之流,甜腻得很,做得好的木质调难得一见,让人开心的是对方似乎秉承同样的想法,我们在集市逛了一圈,很快便交上了朋友。我说我家里有一支从威尼斯带来的顶顶喜欢的香水,里面的檀香木混雪松木的味道堪称一绝,他说他也有一束珍藏许久的东方线香,每晚点一根宛若置身道观,我们以换香为由,自然地约上了饭。
一周之后在约好的时间,我在Korean Town接上了新朋友,驱车前往餐厅。出发之前我有点紧张,严格来说我自四年前去了英国之后便再也没有交到过新朋友,很是生疏,担心今天哪里会不会做得不够好。好在这种紧张在开始说话之后就消弭了,我们聊得很愉快,寒暄之后我们说起了自己的基本情况。朋友在美国十年有余,先前在中部念工科专业,近几年搬来洛城上班,平日酷爱蜗居在家,马上要抽第二次工签了,预备去趟西来寺。
很快到了吃饭的地方,我们停在离餐厅一个街区的地方,走一小段路。这时候我才得以仔细端详朋友:朋友穿了纯黑的一套,黑色圆领针织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皮衣,下半身穿了黑色牛仔和皮靴,很不理工科。坐下之后我们互换了香,朋友非常喜欢我的香水小样,我则无法在餐厅点燃线香,但仍然十分期待,在交换礼物之后,我们似乎都保持了默契允许话题往更私人的领域扩展,一个问题油然而生:“你谈过几次恋爱呢?”,我这样询问。
朋友愣神了片刻,稍作思考之后回答道:“四段”,紧接着补充说,“当然date那种很多,肯定不算啦。”我尝试着点点头,发觉自己并不非常理解,于是询问了那四段关系。朋友很畅快地如实相告,我很仔细倾听,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那些激情或者矛盾都很令人熟悉,成年人的恋爱并不迥乎不同,不过一直到朋友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我仍然觉得有哪里好像没有弄明白,但时间因此被消耗得很快,饭已经吃完了,我便没有再追问什么。回程的时候我们路过一家书店,我提议进去转转,朋友说他不太想去,兴许是担心失礼,他解释说那是他前date对象和他经常去的地方。他叹了口气,说:“是的,她对我非常非常好,我们在一块儿一个多月,当时的分开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所以它是那四个里的哪一个呢?”“不不,”朋友连忙摇头,“是dating对象啦,不是女朋友。”“为什么分开呢?是你愿意说的事情吗?”,我谨慎地问道。朋友耸耸肩膀,笑笑说:“可能因为她玩儿够了吧。”
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date,我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认识过这个单词。按道理我似乎应该熟稔它了,我在英国待过两年,也离金融人近距离生活过,但我从来只当它是某个类似“约会”的词汇。我想起自然语言处理的课上,老师说人和AI一样,都是在大量的语境里理解一个单词的,所以直到朋友在我面前大量地使用它,我才察觉这是一个新的单词,而并非“约会”或者“恋爱”。
路上我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什么是date,朋友也说不出个一二来,直到最后我只知道它是一个抱持恋爱目的见面,很快进入,很方便退出的亲密关系。我无法在经验里找到对照,这令我困惑,于是我回忆刚刚朋友说的那四段关系,倏然意识到后面几段的起手式正是date,或者说date成了恋爱的必要前置步骤,两个人并不直接进入关系,而是先“试一试”,像是实习期;我意识到朋友在恋爱关系之间的空窗期并非由纯粹的自我生活和反思而是由dating构成。我仍然困惑。为什么明明已经做了谈恋爱才会做的事情,却否认它是一段关系呢?这会让人更自由吗?会让人更轻浮吗?我忽然明白原来自己仍然在中式校园恋爱的话语里理解爱情,在它外面的某个地方,连语言都是新的。
回去之后过了好两周一直约不出来朋友,后来才知道他又开始了新的dating,但很快又结束了,“她想要short-term relationship,我已经到了结婚的年纪啦,要short-term还不如要friend with benefits呢。”
又有两个新单词要学了。